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文|胡怡靓
初到监区的崩溃
高考填志愿的时候,我其实也说不上自己喜欢什么,就报考了一个文科的热门专业。考虑到我的能力和资源,不打算在这个专业发展后,从大三开始,我就开始准备公务员考试了。
当时,我的第一选择是考选调生,还报了一个两万元的培训班,但最终没有被录取。第二次报考,看到某监狱的专业技术岗招3个人,有一定的专业限制,“上岸”概率大,我就匆忙报名了。
看招考信息时,我以为是做做监狱里的文职工作。直到正式报到,我才发现,自己要去一线监区工作——于是我就稀里糊涂成了一名女子监狱的监狱警察。
《人民警察》剧照
我是疫情比较严重的那几年上岗的,根据当时的防疫要求,上岗前,我先在机关的备勤楼隔离21天,再进监区连续上班21天,服刑人员也是单独隔离的。并且监区内禁止携带私人手机,狱警们一开始夜只有一台座机轮流使用。我记得,自己第一次打电话回家,就抱着座机哭了。
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服刑罪犯,正式在监区工作之前,我其实有点害怕。会想象,女孩们是不是像美剧《越狱》里一样,性格很极端、很阴暗。但真正接触之后才发现,她们比我想象中“正常”得多——对民警很礼貌,日常交流也没有什么障碍。甚至大部分服刑人员都很遵守纪律,服从管教。
我自己观察下来,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,女性实施暴力犯罪的比例较低。我们监狱里,70%的犯人是因为涉毒入狱的,此外还有涉黄、诈骗、非法集资、开设赌场这类的非暴力犯罪。她们普遍学历较低。
很多女犯的触罪都跟情感问题相关,并且还有一个特点是,比如她们和丈夫或者男朋友感情发生问题,有了矛盾起冲突,由于力量悬殊,她们不会直接去伤害有矛盾的男性,而是伤害跟对方有关联的女性,甚至更小的孩子。
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孩,是可爱型长相,安静、礼貌。我看过她的卷宗后,发现她是因为强奸罪被判刑入狱的。为了讨好男朋友,她协助他强奸了别的女性,还对受害者实施了其他霸凌行为。
我负责的监号里,还有一个服刑人员,很年轻就入狱了,到现在已经服刑十几年了。她当年是因为一件小事和丈夫起了冲突,为了报复,她把自己的孩子杀死了。一起非常恶劣的人伦惨案。她本身性格很内向不太爱说话,就我观察,她是一个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人,容易和其他的犯人因为一点小事产生冲突。
《少年的你》剧照
跟她建立起一定的信任后,她跟我讲过她的故事,其中真假我很难分辨,但姑且一听吧。她说自己从小是被抱养的,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。她还提到,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,身边有很多追求者。她后来的丈夫追她时,对她非常好,很顺着她,但结婚之后开始不耐烦,经常跟她吵架起冲突。正是在婚前婚后的落差中,她做出了非常极端的事情。
跟这些女犯接触时,我发现她们在描述自己的经历时,很多都会提到男性的影响,显得顺从而软弱。
我们监区甚至有一个极端的案件,这名女犯入狱的原因是协助丈夫强奸自己的侄女。我第一次看到材料时,非常震惊。后来跟她接触后发现,她的思维呈现出一种智力上的简单,很多事情根本无法深入交流。而在监狱里,她也是那种忍气吞声的类型,非常顺从,甚至顺从可能已经是她的本能。
还有些女性犯罪,表面上看是利益驱动的,实际还是跟情感相关。比如许多女犯开始涉毒,都是因为男友或丈夫涉毒,被牵扯其中。我们监区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涉毒女犯,之前有自己的普通职业,学历也不低。她帮自己的男朋友运送毒品,还用自己的银行卡帮他过账,因为涉案毒品数量大,被判了无期徒行。被问到为什么要帮那个人,她回答:“因为他对我很好。”
《黑暗荣耀》剧照
这种案子还有很多,有个女犯组织初中生卖淫,钱全给了男朋友。还有一个在正规单位工作的财务,为了给丈夫凑赌资,挪用了公款。我经常说这些女犯“恋爱脑”,但这也是一个有点粗暴的表达。实际上,很多时候她们自己也说不清,当下为什么要那样去做。
“你看她,还在和犯人搞共情”
因为工作繁杂琐碎,我每次都说我是服装厂的管理员,服刑人员的班主任兼心理辅导员,还有做监狱的业务办公员。
我负责管理两个监号,共24名服刑人员。按照“四知道”要求,我必须掌握她们的案件情况、家庭背景、现实表现以及个人信息,进行针对性改造。
在监狱里,服刑人员需要参加劳动改造,女监一般就是做衣服。我平常要检查这些衣服的质量,比如拉链是否平整、走线是否整齐、肩线是否规范,还需要跟厂家对接。这几年经济环境,订单变得难拉,厂家对服装的质量要求变高,我们的返工率也高了很多。
服刑人员还需要完成一定的学习任务。我要检查她们的“作业”,监督她们按时完成。每周她们需要写周记,反映一些生活上的问题,基本都是一些琐事,比如谁谁谁和谁闹了别扭,觉得对方“说话难听”或者“故意找茬”,但也需要解决。有时候批改她们的“作业”、看她们的周记,会觉得自己特别像小学班主任。
《消失的十一层》剧照
在女监,心理辅导是个很重要的工作。一般女犯的性格都比较内向,习惯封闭自己。一般我跟服刑人员沟通的时候,大部分就是聊聊天,拉拉家常。女犯的家庭支持情况普遍较好,很少出现完全失去联系的“三无人员”(无通信、无电话、无会见)。她们的父母、子女以及兄弟姐妹通常都会给予一定的关心,这种来自亲人的关心也是她们最重要的精神支撑。
有些女犯刚刚进监狱的时候态度会很消极,甚至实施一些自伤自残的行为。有一个女犯每次跟人闹矛盾后,回到监区就会一把一把地扯掉自己的头发。这些犯人,她们开始会表现得自己好像不需要亲情,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意她了。当家人被联系到监狱探视后,她们还是会流露出对父母或者孩子的牵挂。到后来她们会主动申请打电话或者会见。跟亲人的联系会让她们觉得活着是被需要的,仍然有价值的,对于未来看法就会乐观很多,情绪上也更加的稳定。
我刚工作的时候,与犯人交流时尽量态度平等,倾听她们的问题,帮她们寻找解决办法,态度也相对温和。直到听到有同事在背后嘲笑我,“你看她,还在和犯人搞共情”。我当时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,第一反应是——共情不对吗?而嘲笑我的人,在同事关系里也确实显得比我如鱼得水,我也意识到,这里的习惯、风气,以及工作的要求,都需要你和犯人是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关系。甚至,如果你性格太温柔,有的犯人还会试探你的底线,比如从生产车间里面偷偷携带违禁物品东西回到监号,带来安全隐患。
《风暴舞》剧照
那以后,我对待服刑人员就严厉了很多。我监号有一个犯人就感受到了我的转变,在周记里写:“感觉管教现在就变得越来越严肃了”,“之前那个温柔可爱的管教去哪里了?”
这个女犯,已经入狱差不多十几年了,容易跟人起冲突,也很封闭自己。但在周记里,我曾给她写过很多开解的评语,有时候甚至有好几页纸。还有一次,她晾在窗台上的床单掉到楼下去了,她就很小心翼翼地问我,能不能帮她去捡回来。我马上就给她捡了上来。
《狂飙》剧照
结果几年后,她还跟我提起这件事情,说她非常感动,因为我既没有批评她,也没有并且故意拖延。她有次还跟我说:“每次和别人闹矛盾,我都会想起管教对我说的话——做人要大度一点,你对别人大度其实是自身素质的体现,所以我就不跟她计较太多了。”还说:“管教对我这么好,我一定不能辜负你,也不能给你添麻烦。”
所以看到她写的新周记之后,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提醒,不要变成趾高气昂,颐指气使的那种人。我其实现在还在找温和和严厉之间的那个度,还没有把握得很好,也是我以后努力的方向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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