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对于你而言,所谓的农历春节,和公历的新年相比,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?”
夜里,青年H一只手打着手电,一只手揣着兜,漫步在这片无人的沙滩上。提灯的光落在海面上,圈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,他低头望去,其中便出现了一团扭曲的倒影。他望着这倒影,问出了上面那个问题,但从他的苦笑就能明白:这个问题,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。
这是2023年的最后一天,也是他三十岁后的第一个新年。从黄昏时刻开始,他就一直呆在这里,在这个沙滩之上。为了来到这里,他从广州跨越几个城市,在海边徒步了许久,这是因为他感觉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。他在等待,时而望着近处的灯塔,时而观察度假的路人,时而用无人机航拍,时而焦躁地刷着手机。远处的夕阳缓缓落下,海面的金色逐渐褪去,蓝色逐渐加深,接着,夜幕降临。

现实社会不适症
嘈杂的嬉闹,零散的碎语,最后只余海浪不断拍打着沙滩的声音。夜色已深,他摘下了耳机,打开了随身携带的蓝牙音箱,放了首后摇,然后提着一盏灯,散起了步。
对于向倒影提出的质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他并未困惑。毕竟那不再是某个幻像,而是他自己,所以不再有回答,也不再有任何审判。成年人嘛,很多所谓的质问,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式的陈述罢了。就比如许多所谓的朋友看似真诚想你寻求建议,本质上也不过是把你当情绪垃圾桶而已,从这个角度而言,他已算道德高尚,毕竟他的倾诉对象向来只有自己。
那么少年H和少女H呢,不能让他们出来解答吗?当然不行。毕竟在三十岁生日的时候,他就决定要更加完全承担起作为成年人的责任:要深刻面对现实的操蛋,要继续不屈地勇敢战斗,要逆社会化,要在破万卷书后行万里路,要......
“毕竟,这样的人生更加精彩啊,看看今年做的那些事,多么有生命力啊,让我吸引了更多的朋友!”
然后,他开始总结起了过去一年的经历。这种总结往年都是要在春节做的,但考虑到对于现在的他而言,两个“新年”已无区别,加上在北冰洋旁看极光时也不太可能思考这些,索性就提前做了。
“我在腾讯第一次参与晋升答辩,录制了公开课;假期走了很多地方,拍到了许多好看的照片,摄影技术突飞猛进,还实现了生日微电影;甚至还尝试了原生家庭和解......”
他如此自言自语,语速越来越快,步子迈的快了,身子开始发热,思维也活跃了起来。
「适应」的回想
事业上,他参与了T11晋升答辩,虽然结果是失败的,但整个准备过程挺开心,也得到了不错的摄影素材。作为整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,取得专利,去武汉的大学做了宣讲,最后录制公开课上了微信学堂。在下半年,对图形后端的全新改造也比较顺利,用上了Vulkan/Metal/WebGPU,上了XR眼镜设备,一切都在走向正轨。
生活上,他对摄影越发轻车熟路,先后购置升级了不少设备。镜头有50.4/16.8/2070/50400,滤镜系统备齐,稳定器搞了RS3MINI,无人机MINI2炸了后购入了MIMI3,不再满足于全景相机画质购入了Pocket3,还有闪光灯等等配件。配合这些设备,他还升级电脑配置到13900+4090,来更好使用熟练掌握了LR、剪映、达芬奇等后期软件,乐此不疲。带着这堆设备和后期技巧,他先后做攻略组团,去了众多景点,拍摄了许多照片和VLOG。
春节,他去了云南。深夜到达丽江辗转入睡后,第二天四点便起床出发去了玉龙雪山。排队,上山,穿梭于云海、长达半个小时的索道中,他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因大风导致的暂停。在大风中摇摆的缆车,收到的停运短信,有些不安的同伴,他观察着这些,没有表露出丝毫恐惧,只是用随身音箱放起了一首BGM,在音乐声中不断按下快门。此刻他终于确认了:自己所期待的从不是呆在那个狭小的房间内,日复一日重复着那些被前人嚼烂的所谓真理,而是身体力行去经历一段段精彩的戏剧。
得益于在青海的生活经历,在登上4680米的过程中,他并未有除了饥饿之外的任何不适,甚至于在兴奋感的驱使下,他还脱下了租来的羽绒服,在山顶架起三脚架念了首以前写的诗。在之后的行程中,他也仍然保持着这兴奋。蓝月谷和金沙江湛蓝的水面,深夜泸沽湖畔的星空,夕阳下的金色的女神湾,与黄昏天空连成一片的草海,还有清晨湖心游船时,远处的耶稣光。
这趟行程对他而言,有太多第一次。第一次自驾,第一次上雪山,第一次拍到星空,第一次和路人做了访谈,第一次清晨游湖等等等等。作为新年的第一次旅行,他非常满意,尤其是队友都很有趣靠谱,他也认为之后的行程会一直如此。
清明,在经历了一场狗血后,他明白了真诚原来是可以伪装的,于是约上了三两好友去所谓的“疗伤”。这趟短期旅程,他选择了江西。他们先去了庐山,在如琴湖旁悠闲地谈心,在锦绣谷和非常有礼貌的猕猴互动。次日虽然下起了大雨,但雨后起雾的五老峰却别有一种“只缘身在此山中”的氛围,尤其是到了三峰后,大风将对面山头的大雾吹散,也让他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“日照香炉生紫烟”。下山后,牯岭镇完全被大雾笼罩,像是寂静岭的里世界一般静谧,而那些弥漫在雾中扩散的绚丽灯光,又让他们仿佛处于赛博朋克的世界中。最后的三叠泉瀑布虽然一般,但整个上下台阶徒步的过程也是一种挑战。
庐山之后,他们自驾去了婺源。当日老天赏脸,晴空万里无云,运气好也没有太堵车。在这里,他拍到了古色古香的山间小镇,大片的梯田花海,当然也作为工具人为同伴拍了不少游客照。最后虽然没有赶上月亮湾的日落,但也拍到了非常满意的景色,给行程画上了完美的句号。
散心之后,他决定在三十岁生日前再努力一次,五一报了某平台的交友旅游团,去了漳州和东山岛。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比较好地克服社恐,进行必要的社交。他首次尝试了场记摄影,拍摄了许多活动照片,并被官方大量引用。漳州古城商业街虽然也是流水线出品,但街拍氛围不错,在夕阳下的街边,他让本次的舍友做模特,得到了第一张满意的男性人像。夜里的围炉煮茶碰巧遇到了当地人的请神活动,好不热闹。后面的云水谣景区虽然天气状况不佳,但途中山间的浓雾、特色的土楼、河边的水车、石阶上朋友的倒影,都给他带来了不少灵感。
五一行程的高潮是在最后的东山岛,虽然堵了挺久车,但到达海边的那一刻,他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。夕阳下的沙滩连着海面,都被撒上了一片金黄,几位同行的团友作为模特,让他抓拍到了本年度最喜欢的照片之一。入夜后,海边的赛博篝火晚会非常生草,却也确实释放了快乐,他用镜头不断抓取其中的瞬间,事后的手电光绘更让一般三十出头的大老爷们体会到了青春的感觉。
近处的风光看的差不多了,他将目光投向了远方。端午凑够八天假期,他组了个团,直奔新疆伊犁。本次行程多有坎坷,导游不太专业导致景区门票、住宿都出现了不小问题,最后几乎全员的急性肠胃炎和他本人的高烧更是折腾得苦不堪言。不过好在司机非常靠谱,除了那拉提景区外全无耽搁。
他们从乌鲁木齐出发,沿着国道开到了赛里木湖。此时正直伊犁最美的季节,公路沿线风景美不胜收。赛里木湖的广阔虽比不上大海,却也别有一番风味,之后的果子沟大桥和黄昏的薰衣草花田奠定了本次辽阔风光的基调。在恰西森林公园,他看到了草原、森林、溪谷、雪山一体的精致;在喀拉峻,东边的五花草甸那一望无际的辽阔,西边连绵起伏的丘陵和奔驰与其间牧民的逍遥;在特克斯人民医院挂水时和大爷大妈的人生相谈,伊犁河谷沿线高烧近40度的昏睡,那拉提的酒店,巴音布鲁克深夜的蒙古大夫强效输液;还有最后蜿蜒的独库公路,从草地到溪谷到雪山,一天看完四季变迁,也感受到了修路英雄的伟大。
毫无疑问,这次旅程是充满戏剧性的,有精彩的开头,压抑的发展,扬升的结尾,演员也全身而退回归了生活。他由衷认为其实挺好的,但希望下次不要再出现这样的戏剧性了,毕竟年纪也不小了禁不起太多折腾。但让他没想到的是,这一年还有一个更有戏剧张力的场景在等着他。
回家修养了一段时间后,时间来到了八月末,也是他生日的时点。在数次查询天气预报,判定银河出现的可能后,他最终放弃了武功山,选择去衡山度过这个三十岁的生日。他背着十公斤的设备,徒步登山了衡山山顶,计划拍下日落、银河、日出三个延时作为新生的纪念。但这次天公并不作美,天气预报并未准确。当他到了祝融峰,却发现落日被厚厚的云层遮住,只留下晚霞;夜里到了会仙桥,却被告知有人跳崖,折返到了一个平台拍摄想要银河,又发现银心方向光污染严重,只得凑合;一大早赶到观日台,日出是看到了,却因为经验不足没带长焦。这个三十岁,正如他过去的人生,充满不如意,却又总能勉强完成。
生日之后,仅仅过了一个月,在国庆,今年他的最后一个行程到到来了:318川藏线摄影之旅。吸取以往教训的他,专门找了三个有着摄影爱好的同伴,包了个车,以成都为起点,驶向拉萨。第一天傍晚,他们太阳落山前赶到了鱼子西,在那看到了贡嘎背面日照金山,全员都很欣喜得认为这给整个行程开了个好头。
第二天,在经历了两三小时搓板路,以及一个多小时的骑马上山后,他们到达了冷嘎措这个贡嘎雪山最佳机位。虽然日照金山并未成功,但在无风时,冷嘎措中倒影与贡嘎雪山本体完全对称,蔚为壮观。一段日落延时后天色已晚,全员只得跟着当地人徒步一个半小时下了山,入睡后又经历了深夜140的心率惊醒。第三天路过世界高城理塘,他们在某个“林卡”(藏语的花园)入住,第四天直接进了亚丁。稻城亚丁的行程稍微有些预计失误,到到洛绒牛场时马已被租完,只得徒步上山。已然相对适应了高反的一行人,坚持从洛绒牛场爬到了五色海,全程海拔4200到4700,往返十公里。虽然由于天气等原因出片并不多,但这个负重徒步的过程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挑战的成功。
第五天沿着岔路,他们进入了格聂,虽然定错了酒店并未到预计的丁真故乡然日卡村,不过在格聂镇扫街还是有不错收获,夜里也拍到了此次行程唯一的银河延时。第六日清晨四点半,只睡了四个小时的众人顶着寒意出发,只为赶上计划中的第二次日照金山——格聂雪山。此时并非旺季,所以从五点半他们到了格聂之眼开始,直到拍摄结束也没几个人。找机位,架三脚架,调参数试拍,随着太阳升起,天边破晓,金光从山脉和草原上不断扫过,令人心旷神怡。虽然由于云层太厚日照金山并未成功,但风景本身的宏伟已经完全值得这样的劳顿。结束拍摄后,接下来的格聂南线更是美不胜收:汹涌的溪流在山谷中流淌,一条原始的土路在静谧的森林中穿梭,无数倒下的大树安静得躺在两侧,除了偶有的本地人和摩友骑着摩托路过,罕见人迹;越过了森林后,是宽广辽阔的雪山草地,以及海拔落差上千米的环山土路,最终在县城吃了顿豆花鱼消去饥饿与疲惫后,他们进入了西藏,并在被堵在路上时左右来了张长曝光。
第七日是中秋当天,沿怒江沿线驶过七十二拐,最终到了然乌湖。这个季节的然乌湖并不养眼,但第一顿藏餐店主的祝福,以及夜里的满月延时,让他觉得倒也不错。第八日的米堆冰川,则是让他最为惊喜的:正是此处最美的窗口期。肥沃的土地孕育了大量的杉树,这些杉树的树叶全部被染上了洪荒两色,散落在地上的程度也恰到好处。他们骑着马沿马道上山,又沿步道徒步而下,贪婪地拍摄着这红叶、雪山、玛尼石堆、农场木屋交织而成的世外桃源。
离开米堆冰川后他们直奔鲁朗,初步领略了林芝的美丽后沿林芝国道前进,一路的水面、树木、天空无愧于“小江南”的称呼,甚至比江南更为漂亮,最后,他们到了索松村,并计划在这拍摄南迦巴瓦日照金山。这个季节的雅鲁藏布江水浑浊,所以网传的倒影最佳机位并不好看,最终他们选择了回到酒店花海前景等待。虽然据老板说前三天都能看到今天概率也很大,并且一开始确实看到了山头冒出,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,这最后一次的机会还是失败了。感受了下村民游客的夜生活,清晨拍到了半截云上去的雪山后,他们驶上了318的最后一段高速,前往拉萨。高速两侧是非常美丽的秋景,金色的阳光洒在山坡上,金色的草地点缀着蓝白色的小屋子,金色的稻田中人们辛勤地劳作。拍摄了众多美景后,他们终于到了拉萨。
拉萨某个饭馆的布达拉宫,夜里的街拍,都昭示着行程的即将结束。次日,他们出发去了最后一个景点,羊湖。羊湖很美,如宝石一般湛蓝,这不需要过多的语言。然而在去羊湖之心的路上,随着轰的一声,大脑空白,烂摊子接踵而至...
“行了,整个积极向上的总结,别插进来扫兴。”他说了这么一句话,打断了318的回想,随后继续——
在旅游之外,他还尝试了许多新的摄影品类,人文扫街,夜景人像,公园微距打鸟拍蝴蝶,活动场记,城市风光等等。虽然观众寥寥,但自己作为纪念也颇为有趣。除此之外,他还通过像是广州大剧院戏剧创作工作坊之类的活动,认识了不少兴趣相关的朋友。
在不断输入、磨练技术后,他这一年最重要的作品诞生了,为了三十岁生日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,他给自己拍了部微电影。这是一部非常私人的私电影,情节比较意识流,后期参考了塔可夫斯基的风格,虽然受限于成本能力,但成果也算是满意。
这部生日微电影,对他而言正好也是理想的一部分。除了微电影,他还尝试了AI炼丹画图,成功练出了LORA,画了立绘。后面还用其他方式开始了独立游戏的Demo制作,并实现了第一章的最小版本。
并且这一切之外,有一点最为反差的行为,就是他竟然尝试着和原生家庭和解了。和几年未见的父母见面,拍照,打印照片送出,发朋友圈,都象征着某种在“理解”之上的部分“接受”。他不要求对方补偿给自己什么,只是希望他们能好好过个晚年。
所以,此时的他大可以骄傲得抬起头,对着EF的“夕”、四叠半的“我”、异域镇魂曲的“无名氏”、樱之诗的“直哉”、C†C的“太一”等等角色,对着加缪、布尔加科夫、wowaka、黑柿子等等创作者说:
“看,我终于走出自己那狭小的房间,迈向更加广阔的世界了。即便是那个如此脆弱的我,也能做到直面这个曾让我无所适从的世界!”
他说了这样的一句话,或者说是抒发了某种感慨?但浮夸的言辞显然不符合他的人格,这让他的内在和外在开始错位,随后就如往常一样,他再次低下头看着海面,对自己戏谑地嗤笑了起来。
这个笑从锐利的眼神中透出,击穿了那积极阳光的人形牢笼,冲破了那些看似精彩的幻想。
无言,沉默,悲叹,愤怒,狂笑。
随着狂风袭来,那为戏剧性支付了种种代价的灵魂开始躁动,它一边质问,一边嘶吼。
「不适」的嘶吼
“为什么?!”这是青年H过去三十年说的最多、想的也最多的一句话。这一句简短、精确、充满力量的质问贯穿了他的一生。那么在这一年,他又到底是在向什么,发出了怎样的质问?
是质问那个女同事?质问对方懂不懂自己TM在做什么。就因为在一个内网别人都骂她的没逼数的提问下,以助人为目的客观真诚给出了回答,就针对自己积怨挖坟断章取义特殊时期的言论召唤铁拳攻击同事,并且拉公司下水,这就是某些新一代高材生的思维逻辑?是不是脑子有毛病?
是质问他的父母?质问为什么每次给他带来的都是失望,都是一次次的让他明白这所谓的“和解”只是谎言?为什么好不容易发出和解的信号,换来的不是对方的“理解后好好过日子”,而是觉得儿子“除了当个对外炫耀的摆件,还可以作为兜底的工具了”来索取?
是质问那些所谓精英?质问他们为什么获得了那么多的权力和资源,却只知道尸位素餐,占着茅坑不拉屎?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能力回馈社会而是在庙堂之上空吃资源,整天自以为是俯视众生,瞎几把指挥这个那个东锤西锤,一边享乐一边剥削打压,就是不做人事?
是质问那些乐子看客?质问他们为啥整天就知道把节奏带来带去造谣传谣,像蛆一样恶意中伤那些无辜的人?天天闻着味盯着点细枝末节打倒这个那个,对别人搞得是存天理灭人欲那套,结果对自己宽容无比肮脏龌龊,双标狗TMD是哪来的脸去做键盘圣人的?
还是质问那些他曾施以援手却倒打一耙的......
“唉,吼那么大声做什么。”
他停了下来,停止了这些无聊而碎片化的发泄,对于已经发生了的事,这没有任何的意义。为了不影响正事,他早就演化出了一套节能系统,所以外界刺激总能被很快抛诸脑后,这所谓的发泄也不过是某种节目效果。在他看来,有意义的质问对象永远有且只有一个。
对着自己的倒影,他发出了最后一句质问:“就因为我尽可能想去做一个热心正直的好人,所以就应该被枪指着吗?”
发出这句质问的时候,他应当是带着激烈的情绪,带着不甘和愤恨,带着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屈辱,但是他没有。他只是再次抬起了头,望着远处黝黑的海面,感受着冰冷的海风吹过自己的脸和头发,发了会呆。当然,对于他而言并不存在的发呆,他又开始回想,接着方才被打断的那一刻开始回想:
在那场车祸,他尽力处理好了一切的麻烦。同伴的伤势,和旅行社的扯皮,和司机与交警的沟通,前后他一人处理了大多数,甚至还因为过劳倒在了酒店的房间中,感受了一次濒死体验的走马灯。最终他让旅行社退了全款,自己基本一分没拿,全部补偿给了团友;他也没有让司机负全责,而是正常报了车险挽回了一些损失,毕竟从他看来,这次车祸他们自己确实也有不小责任,不能完全推卸。但即便是这样的处理,还是有人不满,不满在他所谓的“烂好人和一事无成的温柔”。
听到这个评价时,他第一感受并不是愤怒,而是可笑。自己分明已经在坚守道德底线的状况下,最大化挽回了损失,却还是要被人指责,这是哪里来的道理?毕竟就他对其他事件的了解,自己已经比绝大部分人靠谱多了。
顺着这个思路,他又回想起了今年遇到的种种不好的事件,这些事件都让他深刻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,承担责任的重量和压力,以及面对许多状况的无奈,他甚至还做好过被开除的心理准备。想着这些,除了可笑,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悲,可悲在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的转变。
当他认为可以信任别人,别人却往往背信弃义,所以他不再轻易信任。
当他选择尝试依靠别人,别人却总甩下烂摊子,然后他选择只靠自己。
当他想要劝谏帮助别人,别人却常常倒打一耙,于是他开始尊重命运。
他总是在期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,这个世界总向着更烂的深渊滑去。
他曾经数次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问题,所以尽力克服了许多缺点,尽可能成为了比以往还要靠谱的人,并主动承担了诸多责任,但为何却比之前更惨,更加无所适从?为什么那些甩手的人,却总是一边篡夺别人上十字架,享受着人血馒头换来的权益,一方面又躲在安全区装出愤怒的样子,只知道键盘叨叨着什么“背叛”、“高尚”、“正义”?为什么某些受到压迫的人,不去追求公平正义,反而去崇拜那些吃人的“精英”,去共情那些压迫自己的野兽,去攻击自己的同类同胞?为什么那些沉默的帮凶在你试图努力说些什么的时候,还会看你不顺眼,要用尽手段让你和他们一样沉默?
他感到非常疲惫,因为从本质上他就不是一个热心的人,甚至由于读书和经历多了还有些凉薄。只不过为了践行“混乱善良”的信念,他才尽可能让自己去做到热心尽责。所以这些破事经历多了后,在某些时刻,他会得出一个结论——“TM的都是贱”。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傻逼,根本不需要也不能被拯救。要让世界变好根本不能靠什么“人性本善”的谎言,而是把让世界变坏的人都突突掉就好了。人类少一半,幸福感增加一倍,“精英”少一半,幸福指数将会飞跃。
但每当这时,却总是有一些外力打断他的愤怒,让他脑海中出现另外一些的想法,让他动摇。比如此刻,他正攥紧拳头眉头紧锁盯着远方陷入沉思,突然海浪随着大风涌来,一个浪头扬起的水花有少许溅到了他的脸上,这刺骨的冰冷让他哆嗦了一下,待回过神,他叹了口气,又想起了新疆高烧吊水时,一旁搭话聊起来的那位大爷,以及他最后说的那句话:
“小伙子,我们年轻时和你一样,但后来经历了许多,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骗得了我们了。你很聪明,也很正直,但千万不要让这份正直害了你,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,毕竟——”
“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是善意所铺就的,如果它最终导致了你自己或者他人的毁灭,不太值当。”
「现实社会不适症」
青年H感到不适,对一切恶心残酷肮脏自私浮夸粉饰腐朽自欺欺人自以为是感到不适,这种不适甚至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病症,他将其命名为——
「现实社会不适症」
不适症?对于他而言,这个社会难道不是一直都很不适吗?正因为不适,所以才会有去改变的冲动,怎么现在才得病?其实不尽然。事实上,当你漠视现实不想适应的时候,病症不会存在;只有在你为了某些欲求试图去适应之时,病症开始显露;倘若在这一切之后你再次想漠视他,那么大概率是会得上这个病了。
这个病的核心,在于“发现”之后,“承认”与“不愿”之间的矛盾。这是一种在象牙塔中被理想主义所荼毒,又为了资源尽可能社会化,最后在逆社会化过程中才会出现的疾病。
在象牙塔中,他认为正直善良是一种普世价值,是天赐一般的铁律,是每个人的天性。只要顺从天性,那所有人都会幸福,而背离天性的人必将毁灭。
后来社会化,他明白了正直善良只是一种道德判断,而道德判断是依附于时代的。这世上并不存在上帝,也不存在末日审判,没有彼岸,没有天堂,也没有地狱。但即便如此,他仍然想要去将其作为一种信念,并尝试说服他人也拥有这个信念。
最后,他发现不正直善良的人往往不但不会被惩罚,反而越是背离,就越是获益。他向来不太所谓坚持信念对自己的损害,但当他发现这种坚持不但会伤害到自己,还会伤害到自己身边的人,甚至还可能会助长那些恶人的威风和利益时,他动摇了。
“这个世界充满了狗屎,需要强力的净化!”最终,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。
这是愤怒吗?大概是的。但正如所有强烈的情感都无法持久一般,他也无法始终保持这种愤怒。对于他这样的一个行动家而言,倘若某个计划无法执行,那它依据的情绪和能量也将很快被瓦解并转移。他也尝试过强迫自己愤怒,但这种愤怒,又有多大的意义呢?毕竟从理性上他也明白:如果一个社会所有的人都是圣人,那么这个社会只会毁灭得更加惨烈。所以渐渐得,他不再过多关注那些无法改变的东西,而重点在自己能做什么。
但说到底,他想做的那些项目,本质上也寄托着改变社会的想法。做成事对于无法依靠任何人的他来说,本身就需要高度的社会化来获取资源,所以他必须要承认社会的规则;但他做的那些事,又是高度逆社会化的,是不愿承认这些个社会规则的。这种矛盾让他的进展大打折扣,焦虑随之而来,一种长期的、远期的、无法根治的焦虑。
为了解决这种焦虑,除了继续龟速推进项目外,他尝试了许多,许多的...重复。尝试找同伴,尝试拍摄不同题材,尝试不断旅行,尝试学习新技术。在外人看来,似乎每天都是精彩的生活,但只有他自己知道:同样的对话,同样的开始,同样的结束,同样的精彩,也是同样的逃避。他在逃避真正重要却艰难的事情,而最可怕的是就连这些“逃避”,也逐渐失去了效果。因为对于他而言,重复本身,就是一种折磨。重复越多,就有越多的非平凡成为平凡,而平凡,对他来说是一种毒药。
过去的他总是觉得很痛苦,但这些痛苦某种意义上也是缓解焦虑的良药。而现在呢?就连痛苦也仿佛成了遥不可及的存在。痛苦本身并不是最可怕的,真正可怕的是大量痛苦后的漠然。漠然,会唤醒他虚无主义的内核,然后是空虚、无聊、无价值、无意义,如果再继续下去,死亡便接踵而至。
所以现在他会对别人说:“什么人类观察,什么洞悉命运,都只是自以为是的傲慢罢了,所以我不屑于再去做这种事了”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,那就是“没啥意思”。
在经历了足够多荒诞之后,连戏剧性本身也失去了张力。一眼就能看穿的人性算计,不用动脑就能察觉的粗糙谎言,无需多想就能预测的悲惨命运,越来越多,越来越明显。而且就算预测了又能如何呢?你去劝别人,费心费力不说,还会惹得一身骚。他接受了人各有命,生死由天,不再轻易被道德绑架,口头禅也变成了“事已至此,那就这样吧”、“还能咋滴,过一天是一天呗”、“那你说咋办,要不你上”、“你想装睡,我也没有办法”。反正像是那些所谓事业婚恋等等个体悲剧,本质上也是一种宿命。毕竟一个成年人如果无法为自己的选择支付代价,只知道贪婪索取祈愿掉馅饼,那也意味着他没有选择,没有选择,那么悲剧便是一种必然,这就是他的宿命。
最为残酷的是,这种宿命,也落在了他自己身上。
随着岁数的增长,到了这个年纪,社会化的用力过猛带来的最大副作用之一,就是那对于现实身份认同的需求。这种认同并非源自内在,而是外在,所以他时不时会被现实的评价左右。现实的评价,在他的体系中,相对于内在的向上的生命力,是一种打击性的压迫。在这种压迫感下被动的行为,与内在理想的矛盾冲突所产生的不适,便是这个「不适症」在当下的核心:
为了避免可以预测的麻烦,交友时也会考虑对方的经济能力,不再只看精神,这算是一种算计吗?
为了规避浪费心力的冲突,对大多可以较真的状况装傻糊弄,甚至置之不理,这算是一种谎言吗?
为了掌控无常多变的命运,放弃更多可能的冒险机遇,安于现在工作的状况,这算是一种怯懦吗?
这样的我,算是背离了所持的信念吗?如果不是,那么又为何会如此不适呢?
他不知道,不,应该说他知道,但却没有办法。为了不在完成必须实现的事情前过早毁灭,避免情绪激化导致各种越来越年轻化的绝症,他开始有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安定,随着而来的则是兴趣的失去。他不再读那些严肃文学和哲学,不再痴迷于那些锐利的当代艺术,不再持有极端的立场光谱,但看到油腻的中庸之道更觉恶心。他不再那么想出国工作,也对留什么学读什么艺术失去了执念,因为现在的他知道到处都一样烂,文学艺术也不是什么社会和自我的解药,而且那些个圈子还可能更加恶心。
没错,他还是想完成自己的作品,描绘时代悲剧的独立游戏,寻找自己从何而来的纪录片,承载整个人生的VR作品,对,他还想出去走走。他想走遍这个世界,去高原,去雪山,去沙漠,去溪谷,去繁华都市,去文明遗迹,去北极冻土,去南极大陆,去非洲草原,去......他想去这些地方,留下照片影像,留下自己存在于那些地方的记忆,留下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,但,但是...对于“意义”这个问题,他仿佛没有那么坚定了。
“就算都完成了,又能怎样呢?”面对这个问题,他只得沉默,只余一片空白的大脑。在这稍许的寂静之后,前方灯塔的塔顶慢慢闪起了光,那忽明忽暗的信号就像是某种呢喃的低语:“回来吧,回来吧,回到你真正的家乡......”
他应着这召唤,继续向前走去,即便海面渐渐没过了双脚。一步...两步...三步...灯塔越来越近,水位也越来越深,寒意从下半身蔓延到了他的躯干,但他的感官已然完全被那低语紧紧抓住,只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,走着,直到——
刹那间,风云变幻,一道纯白的光在天边炸开,短暂的轰鸣之后,灯塔陷入沉默,在其之上,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。
“月...亮?”部分感官恢复的他,察觉到了异常。在他的前方,确实有一个月亮悬挂在夜空之上,但海面却没有它的倒影。他猛得转身一看,却发现了另一个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亮,相比之下,海上的那一个显得有些过于完美了。
“所以,您是恐惧着在未来某一天,自己会因为现实压迫的疲惫,因为感受不到意义,而放弃那些曾经珍视的存在嘛?”
在他循着声音转回来后,那完美的月亮已然不在,只有一位从灯塔中向他走来的少女。正如之前一样,少女H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。他看着她,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,说:
“我...最终还是处理不来这许多的事情。总是有麻烦不断找上我,总是弄巧成拙,所有的事情又总是向着最坏的状况发展。我已无力负担别人的命运,精力透支,身体不适,为了活下去,我必须要冷漠一些,要屏蔽那些痛苦的事情,要保护好自己的资源,要选择放弃一些东西,但好像我放弃的越来越多的,就是那些......”
少女H听到这些话,并没有给出直接的答复。她只是走到他的面前,握住了他冰冷的双手,让他抬起头,随后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轻声说:
“其实,不去在乎什么现实身份认同,做好随时失去一切的准备,一直当一个「文艺青年」,也挺好的不是?至少比起那些真正不幸的人,您还带有期望得活着呢。还记得嘛——”
说完,少女松开了手,走到了他的身后,随后捂住了他的双眼。黑暗,干净的黑暗,纯粹的黑暗,温柔的黑暗,什么都不需要去看,什么都不需要去想,什么也不需要去操心。
“让我们来回忆一下吧?三......二...一!”随着少女的消失,他从短暂的黑暗中恢复了光明。身后的月亮跃出云层,照亮了沙滩和海面,他的双眼就像是被清洗过一般,变得格外通透。
「你在祈求着什么?又在期望着什么?」
「那挣扎的内心,不比谁都更加切实地活在当下吗?」
在短暂的寂静后,音箱中的歌声伴随着海浪,再次传入了他的耳中。
何为「文艺青年」
“文艺青年”这个词,对于现在的青年H来说,显得有些陌生。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给自己加上这个称呼是多久以前了,随着大众的语境变化,这个词的含义逐渐被扭转后,他便对这个称呼开始避之不及。
虽说是避之不及,但也只是表面上罢了,在他的内心中,对这个称呼的态度一直都是矛盾和暧昧的。在过去很多年中,他一直以这个称呼自豪,什么哲学文学艺术都想沾点边,言必称加缪尼采卡夫卡,托翁福克纳卡尔维诺伍尔夫;在后来他开始对电影感兴趣,什么豆瓣TOP100,什么文艺纪录片,看完还要截个图发个影评。
从这些角度来看,他和那些不想生产只图享受,整天咬文嚼字叽叽歪歪阴阳怪气酸来酸去的人好像也没什么区别,而这些人,也是大众眼中以“文艺青年”标榜自己最多的那批人。所以由于逐渐成熟而从内核厌恶那一类人的他,便自然而然排斥起了这个称谓。不过这个排斥真的是自然的吗?他并没有去细想过这个问题,因为它不重要。但方才少女H的那些话语,却让他重新考虑起来这个问题的重要性,然后,他决定仔细想想。
他讨厌那些只图享受的精神小资,所以就讨厌起了“文艺青年”这个称呼,从这个角度来讲,精神小资和文青似乎是绑定的,那么过去自称为文青的他,是否也是只图享受呢?如果是,他应该非常讨厌过去的自己,但现实恰恰相反,他并不讨厌过去的自己,反而觉得那个少年还挺可爱的。
不错,他想了起来,那个少年不但不图享乐,还没日没夜卷的飞起,甚至到用痛苦来激发灵感的程度。这样的一个少年会自称文青,那么如果不是记忆出错,就一定是自己和大众的定义出现了偏差。那么区别在哪呢?是除了文学艺术电影之外,他还受到了二次元或者说是那些第九艺术的影响,受到了开源社区的影响的原因?
过去的他可能会就这样判定,但现在的他却理解得更加深刻,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原因,真正的原因非常简单,也就是他一贯的内核:
得到了,就要做出回报;为了得到要付出代价,不能不劳而获;要为选择承担责任,不能推脱给别人。
而这,就是他对这个现实社会的诸多人、诸多事、诸多命题厌恶和不适的核心原因,因为它们并不遵从自己那朴素的等价交换法则。他不但难以忍受那些不劳而获没有逼数的傻逼,也难以接受那些努力生活却没有被回报以许诺的幸福的人们。
正是这种朴素的“等价交换原则”内核,让他觉得既然得到了享受,就必须尽可能给出相应的回报:享受了文学作品,就必须去练习表达写出散文小说;享受了电影照片,就必须学习摄影后期分享创作;享受了动画游戏,就必须尽力做个游戏去带给阿宅人文关怀;享受了开源分享,就必须将技能转化为开源项目进行回馈......
最终他发现,他并不是将审美作为一种手段,一种逃避现实寻求幻象和宽慰的手段,而是以审美为导向,来尽力通过创造,回报给那些给过自己享受的作品。换一种说法,他去欣赏那些作品,从来都不是为了享受,而是为了获得在直面残酷真相的情况下,还足以勇敢战斗下去的勇气,还足以坚持创造的决心。他忽然想起了在整理日记本时,贴在封面上的那句话,那句二十年前的自己留下的稚嫩文字:
“即使充满了痛苦与灰尘,也请睁开你的眼睛。”
这句话仿佛成为了他接下来人生的注脚,无论面对怎样的痛苦,怎样荒诞混乱的天灾人祸,即便是心中有极大的不适,他也从未退缩过,而是硬着头皮睁着双眼,注视着世界,注视着自己。
“面对残酷的现实,仍然坚持活下去,并尽可能完成所有想完成的事,这才是真正的文艺青年。”
他决定不再用大众扭曲的语境去看待这个称谓,而是用了自己很久以前就下的定义。他摇着头淡然笑了笑,对着眼前沉默的灯塔继续说道:
“拥有这种内核,却又选择走这样的一条路,「不适」也是理所应当。”
“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不适,所以才真实,将这种真实记录下来,便是真诚。”
“如此的存在方式,虽常有万箭穿心的痛苦,但也有不枉此生的快乐。”
“所以,我仍然要选择去做一个文艺青年。”
“过去是,现在是,未来也是。”
三十岁后的第一个新年,面对近在咫尺的灯塔,青年H最终停下了脚步。
他抬起已然被海水没过的双腿,转过身,回到了来时的方向。
夜空中那轮并不完美的月亮,洒下了微光,在前方探出一条银白的小路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迈着坦然的步伐,沿着这条小路,向令他不适的现实归去。
归去,归去,继续和时间抗争,去向人生的下半场。
“请您拼命向前走,至少在那之前,不要再回头!”
在这归途中,传来了少女H的最后一句呐喊。